人间|蹚过麦茬地

人间 昨天20:04

文|牟民

又一个夏季,迎来了麦子的丰收。

一大片一大片麦子倒下后,小车、马车涌动,似一个个大浪头,把一捆捆麦子卷走。落下的麦穗零星散布,在孩子们的捡拾中,扎起小麦个子,加入到麦堆中。

身后,留下一片片麦茬。多年后,我读张炜的《人生麦茬地》,里边写道:“一个从无垠的原野上走来的人生,忘得掉炎炎夏日里那一片接一片的银亮麦茬,像电光闪烁一样的麦茬吗?”的确,我忘不掉麦茬,因为我曾经多次走过麦茬地,它留在了心中。

麦地的时空里依旧存着浓烈的麦香,一棵棵麦子的脚还深深扎在泥里,繁盛的根须继续延伸。整个麦田泛着金黄,只是没了原先的浪,换做一条条直线,匀称地规矩在自然的目光里。

一双双裸露的大脚板抬起来,脚底有厚厚的石头硌不疼、锥子攮不进的老茧子,噗嗤噗嗤踩在麦茬上。麦茬软了骨头,顺从地歪在地上,等重力过后,再次挺立,又弹出了柔软的腰肢,麦子那不屈的特质还在。脚板在麦茬间的泥土上撩起泥尘,惊吓得麻蜥寻洞钻。

待大部队清理了麦地,村里几个八九十岁的老太太结伴来麦茬地捡最后的麦穗儿,不舍得丢弃半个麦粒儿。她们佝偻着腰,慢慢向前挪,在每一墩麦茬里寻。有个夹在麦茬中的小麦穗儿,只有可怜的十几个麦粒,也逃不过她们昏花的却识得麦子的目光,如捡到一根金条,搁到篮子里。

日头暴晒,她们并没觉着热,日光早在她们苍老的皮肤上沉淀成了一道墙,寒热侵不透。天晌了,她们不知饿,眼里只有麦穗。篮子里有块地瓜干,饿了,把麦茬扑拉一下,坐上去,慢腾腾地嚼地瓜干。有时,见到麦地里的苦菜,随手拔下,理顺了,半空里甩一下,搁嘴里嚼,继续在麦茬地里行走。

她们走得那么慢,仿佛要把最后的麦茬记在心里。经过她们的捡拾,地里不见一粒麦穗,好比给麦茬梳干净了头。

傍晚,每个篮子里装了三两把麦穗,往场院里去,半路被队长拦住说,大妈大婶们,拿回家吧,赶紧做了吃,这本来是丢弃的,归你们啦。

老太太们回到家,拿起剪刀,剪掉麦穗,将麦穗放在碓臼里,举起杵子,捣麦粒。举一下、捣一下,嘘口气,竟捣出了一小瓢麦粒。老太太笑开了满脸的皱纹,嘴里念叨:可吃上新麦了。她们该感谢麦茬地哟!

麦子刚收,点种上玉米,恰逢一场及时雨,玉米几天露出了脑袋。没了阻隔,嫩黄的玉米苗儿,一天一个色,眨眼黄绿了,再一看,绿莹莹的,给麦茬地上了新意。这一黄一青的比照,恰如人的老去和新生。有了玉米,麦茬显出了它的枯萎,根部残余的麦叶成了灰色,经几场雨,麦茬也没了原有的锋芒。

记忆里,我家屋后有百亩旱涝保收的良田。麦收一过,我跟同伴们上学,为不绕路,直达村北十里外的学校,我们会经过麦茬地。嘴里嚼着刚下来的麦子做的馒头,学大人样,赤脚走麦茬地。这是我们的习惯,一到伏天,开始赤脚走路,一个夏天能省一双凉鞋。

走进麦茬地,早晨的泥土带着露湿。我们比赛着,谁也不准踩到玉米苗儿,挑拣着路走。那样蹦跳着,速度自然慢。我会踩着麦茬走,刚踩时,麦茬硬实,往肉里钻,钻来钻去,奈何不得我,脚底原有的厚皮,经泥土再次包裹,成了屏障。

跑过半里地,我的脚板痒酥酥的,战胜麦茬的快感,让我腾起双手,像要飞行。

麦茬地在我们眼里,是个练脚板的场地。大人们会摸摸我们的脚板,说:看,没脚气,走过麦茬地成大人了。

麦茬活着,便侵占着玉米的养分,要适时地结束麦茬的生命,强硬挖它出来,可以沤粪,可以烧火。

那大片的麦茬成为队里的负担,忙着夏管,整劳力无暇顾及,那就分给中年妇女们。她们做完了场院里打麦子、扇麦子、晒麦子的活儿后,每人分得一片麦茬地,从早到晚,用锄头砍麦茬。

砍麦茬,那可是个苦活儿。麦茬粗硬,赶上风调雨顺,看看麦秆粗壮,就会联想到地下那庞大的根系。一锄头下去,它摇摇身子,根部不动,你砍断了它的头颅,它依旧不挪地方,支撑起残破的身子,迎着再次下来的锄头。那就再次挖下去,挖一锄,断掉一部分根系,一墩麦茬,需用四五锄头。

包给每位妇女二亩麦茬地,一上午,挥动锄头,竟一行麦茬都挖不到头。已经满身汗水的女人,力气耗了大半,望望正长的玉米,队长的话在耳边响:不要误工,三天砍完麦茬,否则不给记工。麦茬真的长在心里,脑袋一热,往手掌里吐口唾沫,锄头挥动,砍下去。

尘土在日头的催眠下,失去了自主性,它经风吹,会立刻活跃在空中,何况有了锄头的劲力,带起刷刷的风,身旁头顶便是灰尘的天下,用不着半天,汗水会搅拌泥尘在身,看不清衣服颜色。

“土地焦干烫人,没有一丝水汽,如果有人划一支火柴,麦茬就会一直燃烧到天边。土地烘烤出人的汗水,给自己解渴。人的脸和土地一个颜色。汗水还是不停地流出来,肌肉干贴在骨骼上,生命之汁已经剩下不多了。”张炜的《人生麦茬地》里,有着砍麦茬的女人们的真实写照。

记得那时母亲也分得二亩麦茬地。赶上她那几日胆囊炎发作,喝了两天金银花水,疼痛稍缓,便扛起锄头去砍麦茬。因为着急,天又酷热,干了半上午,昏倒在地里。

那天队里组织我们中小学生去玉米地里劳动。走到村北,有人说,你妈昏在地里了。我拔腿跑去。等我赤脚跑到母亲跟前,母亲已经苏醒过来。她嘴里正嚼着苦菜,满脸泥水,头发上满是灰尘。我拿起锄头,说:妈,你歇歇,我来!

我一锄头下去,麦茬欺我,只掉了上部分,底下根儿没动。我深挖下去,挥了两下锄头,把一墩麦茬挖出来。继续干下去,挖了十几墩,我没了力气,放下锄头歇息。母亲接过锄头,说:你别欺这活儿,最累人的。要砍掉一茬命,不费事儿哪行?

这是一茬命!麦茬在母亲心里多么重要。

我站起来,顺着麦茬,双脚跳起来,使劲踩下去,麦茬被我踩倒;回身,它们又挺起。我回家拿起另一把锄头,跟母亲一起砍,砍砍砍,到了中午,我胳膊酸疼,真的没了力气。这活儿,真不如推车送粪,不如拔麦子,不如砍玉米。我免不了愤怒:你个麦子,咋就扎得那么深,不一起走掉,留下半条命,给我们添麻烦!真苦啊,这活!

听我嘟囔,母亲说,砍麦茬,先要把心里的胆怯砍掉。

我问母亲,不砍它,让它烂掉不行吗?母亲理理沾满泥尘的头发,说:它不会立刻烂掉的,我们得送它一程。

下午,咬牙跟母亲一起砍麦茬,我想减轻母亲的负担。砍了一下午,母亲和我砍了半亩。我满手血泡。

第二天,走过麦茬地,我在母亲承包的地里使劲踩过去,我想,踩虽无用,起码,我动了它的底气。

母亲整整用了六天砍完了二亩地,队长按照标准给母亲记了工分,他知道母亲是带病参加劳动。

多年后,再次看到麦茬地,我穿鞋进去,感觉脚底一阵阵麻疼。那久远的砍麦茬情景又浮现在眼前。

(作者为山东作家协会会员,高中退休教师)

责任编辑:孔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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